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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数人接触的都是其光明的一面:孝顺、和善、恋家。初中好友杨学勇回忆,几年前,林终于说服母亲不再卖废品,自己则从不向家里拿一分钱,而是靠奖学金和家教养活自己。2013年2月,林回家,还把两万块钱积蓄都交给了母亲。
很少有人注意到他内心的灰暗。
在QQ日记里,林写道:“像《恰同学少年》里面那个在进大学时对着学校领导说他自己父亲是他雇用的挑夫一样,我在本科以前一直也有这么一种自卑的身份心理,每次听说谁谁谁的父母是什么医生、大官的,我就会内心小羡慕一番。”
实习时,科室老师问到家庭情况,林从不愿多说。有一次闲聊,老师问起父母是否退休,他突然愣住、点头。老师回忆,意识到他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没再问下去。
后来的日志里,林这样总结自己的心理:“我的潜意识中确实有着一种想借助裙带关系上位的成分,可是我的自尊心又时不时把我给拉回来继续奋斗,形成了我矛盾的人生观与价值观。”
与自己的战争
2005年,和平镇的“林仔”来到了广州,进入中山大学中山医学院;林随后四年生活中的很大一部分都集中在了网络上,不自信又要强的性格在虚拟空间里更为清晰地显露。
如今外界往往把目光集中在那些饱含情绪又不知所云的QQ状态上,却少有人知道,中山大学的“博济论坛”才是林的“主战场”。
在那里,他用一个账号总共发表了458个主题、13777个帖子,以至于“水友”们回忆起来“小钢帽”(林在论坛上的绰号)时,总记得那个图书馆机房里的身影,面前的屏幕上,永远打开着的论坛。
在这里,他可以尽情倾泻自己的无力感,尤其是来自与异性交往不顺的经历。
大二的林,还只是做些情感测试,在征友主题下跟帖,诸如“寻找射手座女孩”;到了大三,和一大批“水友”熟络后,他被称作“主题刷版王”,并逐渐不吝于展示自己的渴望与脆弱。
平日里不讲究穿着的林会在论坛询问,“暑假回家去找那个她约会,想打扮一下自己,怎么打扮好?”
这种询问通常没有下文,林会随后自己回复:“像我这种女生都讨厌我,我一走近她就走开的,怎么跟她聊天呢?”
高中时代尚能保护林的优等生光环,在大学里不再耀眼。在超越了一班一级的交友中,他被挫败感反复折磨。
一次聚餐上,他问一个女生的年级,对方让猜,猜不中就喝酒。几杯酒下肚,女生反问林的名字,他如法炮制,也要女生猜,不料女生当着许多人的面答:“我对你没有一点兴趣。”更打击林的是,“过了一会,有个帅哥过来了,MM主动跟对方报了自己的名字与年级”。
他在论坛上记录下这一切,并公布决定,“以后众多人物聚集的场合,我不会再和MM交流!——等她们来和我交流。”
到了大四,林已经熟练掌握了自嘲的武器,用来抵抗挫败。2008年的冬天,他在一番自问后对自己进行了概括,“有谁会喜欢我这个人?丑男第一、手无缚鸡之力、木讷、迂腐、时代的落伍者。”
即使故乡也无法提供慰藉。2009年的暑假,家乡又一次在练江上举行龙舟赛,那里有林少年时代的美好回忆。然而,在“惨不忍睹”的江水上,他面对一堆“生疏的面孔”。
“很多小伙伴都不知道跑哪去了,没有再联系过,船上每个人都是那么成熟,都已经是大人了——至少是在社会上穿行了,相比之下,觉得自己很单纯,不免有种在异乡的感觉”。
比赛中天降大雨,林回忆起小时候冒雨游泳的往事,激动得大笑大叫,但“每个人都带着种诡秘的笑容看着我——现实中,我是最讨厌那种笑的”。
故乡沦落为异乡,甩不脱异乡的林,逐渐用“闷骚”来定义自己,他引用书本上看到的段落来解释这个词:“生活使其有太多的郁闷,而生活本身及其自身习性却又阻止了其正常呐喊出来,于是,不正常的发泄就出来了,这就是所谓的闷骚。”
自卑、挫败、闷骚,被林严格限定在网络生活中,他为自己塑造了沉默、冷感的外壳,搭配上优异的成绩,现实中与他相识的人,很少意识到他内心的虚弱。
陈娇(化名)比林小一级,曾与他在中山大学北校区学生会学术部共事,大三那年,林已从干事一路做到了部长。
“我们医学院的人,大部分都是学业为重,课外活动不太积极,他很注重全面发展,”陈娇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虽然说实话,他口才一般,也没什么创新,但学术部那些传统活动,他都办得不错。在我们看来,他各方面都是很优秀的。”
他在科研上的痴迷和天赋也令同学、课题合作者们印象深刻,在这方面,他总是给予自己巨大压力,并取得令人叹服的成绩。然而,在接触最密切的同班同学眼里,这个沉默的人留下的更主要是一些费解的片段。
一次班里参加合唱比赛决赛,同学们觉得林歌唱得不错,演唱过程中把麦递给他,没想到他把整个嘴贴上麦,独自狂吼,全场都只能听到他一个人的声音,导致比赛失利。比赛结束后,林又向所有同学道歉。
陈娇觉得,林努力与外界沟通,特别是活跃于论坛、微博,或许是一种要跟自己内向本质作斗争的努力。但林始终没有找到有效的沟通渠道。
从网络上那一万多个帖子能够发现,林给自己在学业和生活中不断加压,又不断寻找排解压力的出口。他似乎陷入了与自己性格中充满挫败感、无力感和疏离感的那一半抗争。
林也意识到自己的心态问题。他坦承,和心理不健康的人交往很痛苦,“我本身也是这种人,也给很多人不舒服的感觉过”。
但与自己的战争始终难有结果。同学曾文华觉得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本质上是内向的。”
以毁灭的方式
2010年,林被免试送入复旦大学,在影像医学与核医学专业攻读硕士。林无疑是带着期待来到上海的。2010年暑假,他不仅勉励自己锲而不舍,要追求“阿甘的奔跑”,也憧憬着迟迟不来的爱情。
他一边自我安慰,“吾乃平常人,岂可有甚者,意图结交美色”,一边又思索起《围城》。林把钱锺书的名作与《三国演义》并列为他最喜欢的小说,最令他牵挂的是小说主人公方鸿渐的感情生活。
“是支持方鸿渐应该顺势娶了苏文纨,还是应该照小说里的去追求他的真爱呢,后来想想,也只有我这种毫无恋爱经历却又经常幻想的人才会有这种傻B问题,就作罢了。”2010年8月,林在网易博客上写道。
他详细填写了博客的个人资料,“喜欢的名人”是“周恩来”,“喜欢的音乐”是“交响乐”,人生格言则为“是你的终究会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之后也可以是你的”;在感情状况一栏,他填了单身。
这项状况一度改变,读研第一年,林谈了个医学院的女朋友。但林的爱情观被他在学生会的同事形容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恋情很快告吹,林依旧是那个与女生交往时难抑自卑的年轻人,他很快把精力重新投入到学业中。2011年春天,他开始频繁使用N-二甲基亚硝胺,制造肝脏纤维化的病态大鼠,以完成一篇后来发表的论文。
抓住白色、长耳的大鼠并反复执行注射——这并不轻松,即使对医学院的优等生林而言,也是一项挑战。他在博客中记录道,“做实验的第一天,事实上,我潜意识里很怕大鼠。每次需要去抓它们的时候,我都要克服自己的恐惧,试好几次才能搞定。”
况且,注射并非实验最后一步,在应用超声技术进行检测后,大鼠还要被处死:林必须用一只手捏住大鼠的脖颈,用另一只手捏住大鼠的尾巴,用力撕扯,导致大鼠脱颈而死。随后,他还要亲手解剖,取出肝脏直接观察。
在实验开始后的两个多月里,林24次更新了“QQ说说”,其中20次鼓励自己“胆子要大,下手要狠”。